1956年7月末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57岁的张大千携年轻美貌的四太太徐雯波,带一位翻译,来到法国南部海滨之城戛纳“加利富尼亚”别墅,拜见世界艺术巨星毕加索……。若干年后,经拜见者一方不断地发酵,此举变成华人文化圈耳熟能详的传奇故事,甚至被演绎为东西画坛两巨头的“历史性会见”。
张大千与毕加索合影
看两巨头当时的合影,一个道袍修长,白髯飘胸,仙风道骨,一个穿着随性,不修边幅,雄强犷悍,75岁的毕加索,看上去比57岁的张大千更显年轻;对照他们的画风:一个是中国画坛顶尖级摹古高手,一个是西方现代美术弄潮儿、艺术创新狂。——两个大活宝,一对举世罕见的人精,如何就在这里交集?
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常有一些出人意表的错位发生,为枯燥严肃的学术史论增添轻松有趣而且意味深长的花絮。张大千拜见毕加索,便是典型的一例。
关于这次拜见,目前惟一可资证明的史料,是张大千晚年以“摆龙门阵”的方式口述实录而成的《张大千的世界》,毕加索那一方,迄今未见任何相关记载,第三方的证词,至今阙如。“孤证”的先天不足,加上“龙门阵”的虚虚实实,纵横捭阖,使张大千这段口述历史的真实性,一直受到质疑。
据张大千的“龙门阵”,他会见毕加索,起因是《大公报》上一篇题为《代表毕加索致东方某画家》的文章,该文以老毕的口气,骂他是“资本主义的装饰品”,而他的习惯是“凡对我捧场奖饰的文章我可以不看,凡对我批评、挖苦我、骂我的文章我倒要仔细看,看人家骂得对不对。”读了不但不生气,反而产生“见见毕加索”的念头。(注:张大千提到的这篇文章,学界一直在查找,至今尚无下落)
其实,张大千的这番表白殊无必要,结交名流豪杰,本是他的喜爱,也是他的拿手好戏,更何况,时至1950年代,他已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艺术资本,尤其那次精心筹划、长达两年的敦煌石窟临摹之旅,使他名利双收。在某些西方美术史家眼中,张大千俨然就是中国画坛的代表。1956年夏,由“中华民国”驻法公使文化处参赞郭有守牵线搭桥,张大千在巴黎赛那奇博物馆举办《张大千临摹敦煌石窟壁画展览》,又在卢佛宫东侧一画廊举办《张大千近作展》,展出作品三十幅。奇妙的是,后者与卢佛宫西侧一画廊举办的法国“野兽派”艺术大师马蒂斯遗作展刚好同时。这个千载难逢的巧合,在张大千心里产生了特殊的效应,使他踌躇满志,自信堂堂优游于各国丹青高手云集的世界艺术之都巴黎。
然而,张大千的知识背景、艺术趣味、创作风格无不显示:他是中国传统绘画的传承者,是西潮东渐历史背景下硕果仅存的诗、书、画兼长的“文人画”名家,对西方绘画尤其西方现代绘画既无兴趣,也不了解,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甚了了”。(《张大千年谱》,李永翘著,以下的张大千引语均此出书)尽管如此,张大千不像那些头脑冬烘的老国画家,对时髦的西洋美术或不屑一顾,或义愤填膺,而是以“万物皆备于我”的心态对待之。于是,一切复杂而麻烦的中西文化差异、文化冲突问题,立时消弥于无形之中,万事大吉。张大千有一段著名的画论:“在我想象中,作画根本无中西之分,初学时如此,到最后达到最高境界也是如此。虽可能有点不同的地方,是地域的风俗习惯以及工具的不同,在画面上才起了分别。”此论看似通达公允,实则暗藏玄机,比如,在卢佛宫西侧的画廊里观看马蒂斯遗作展时,张大千就认定,“马蒂斯是学敦煌的,尤其是人物素描的线条。”——张大千画论的核心与逻辑,原来就隐藏在“西学中源”中。
张大千在他的“龙门阵”里特别强调:他是在没有任何人引荐,周围朋友认定不可能的情况下,自报家门会见毕加索的;而且,当他表示要“会会毕加索”时,朋友个个面露难色,不仅赵无极,那位已在法国画坛立脚的中国画家不赞同,就连卢佛宫艺术博物馆馆长萨尔也不敢受这个托(注:毫无上下文联系,突然冒出一个卢佛宫艺术博物馆馆长的萨尔来,令人意外,因为张大千在巴黎的两个展览与卢佛宫艺术博物馆均无关系。而且,迄今没有一个中国画家在卢佛宫艺术博物馆办过画展。那么,萨尔又是谁?如果他真是卢佛宫艺术博物馆馆长并与张大千有交往,依张大千的性格,不会不在他的“龙门阵”里有所交代。笔者推断,萨尔极可能就是筹办《张大千近作展》的卢佛宫西侧画廊的老板,张大千兴之所至,将他提升为卢佛宫艺术博物馆馆长,这样“很有面子”。)对此,张大千颇不以为然,说:“艺术家只要互相尊重,有什么不能见面的?毕加索架子大,我张大千去拜访他,他就有面子了,万一他谢绝我的约会,他总要说个理由。”于是,还是经郭有守的介绍,张大千找到一个姓赵的法文翻译(此公后来成为郭的东床女婿),让他将电话直接打到毕加索府上。事情顺利得出人意料,毕加索约定第二天上午就见面,地点在法国南部一个小镇的陶器开幕式会场上。但开幕式会场上人头济济,毕加索身处宾客的簇拥包围中,张大千根本没机会接近。幸亏赵翻译身高马大,冲上去拉住毕加索的胳膊质问,毕加索作了解释,约定明天上午到“加利富尼亚”别墅会面。
笔者以为,依毕加索当时的名气、地位及繁忙的程度,不通过相应的中介,接受一个素昧平生的中国画家的求见,是非常罕见的事情。毕加索之所以这么做,与半个月前,一个中国文化代表团(经法共组织的介绍安排)对他的造成访有关。代表团里,有一位名叫张仃的画家,是毕加索的超级粉丝(人称毕加索的中国知音),将事先精心准备好的一套荣宝斋木版水印《齐白石画册》送给了毕加索,果然令毕加索产生浓厚的兴趣,之后一直都在观摩临写。——于是,便出现张大千“龙门阵”里最具戏剧性、最重要的一幕:落座甫定,毕加索捧出五大本学习中国画的习作,全是学齐白石的,请他指正,张大千喜出望外,他没想到,这位名扬世界的西画大师竟是中国画爱好者,便一本正经向他介绍起中国画“墨分五色”的技巧,毛笔的工具性能,不求形似重神似的写意趣味……
接下来,“龙门阵”异军突起:毕加索很不客气对张大千说:“我最不懂的,就是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要跑到巴黎来学艺术?”见他惊讶的样子,又解释道:“不要说法国巴黎没有艺术,整个的西方,白种人都没有艺术!”毕加索进一步说道:“真的!这个世界上谈到艺术,第一是你们中国人有艺术,其次是日本的艺术,当然,日本的艺术又是源自你们中国,第三是非洲的黑种人有艺术,除此而外,白种人根本无艺术!所以我最莫名其妙的,就是何以有那么多中国人、东方人要跑到巴黎来学艺术!”
张大千的这段口述很是耐人寻味,毕加索居然宣称“法国巴黎没有艺术,整个的西方,白种人都没有艺术”,将“有艺术”的民族,排序为中国、日本、黑人、白人,可谓天方夜谭。应当承认,此论与西方现代艺术演变的大方向不无相合之处,因为西方现代绘画的源头——印象派,就是来自于东方绘画日本浮世绘的启示,但具体到毕加索的个案,则是另一码事,毕加索的现代画风尽管复杂多变,令人眼花缭乱,主要是受非洲雕刻和伊比利亚半岛原始美术的启发,与中国、日本绘画没有什么关系。因此,至少就毕加索个人艺术价值取向而言,这个“中国—日本—黑人—白人”的排序,是不能成立的。头脑健全的人也许会想:毕加索尽可以赞美中国的艺术、日本的艺术、黑人的艺术,也不见得非要妄自菲薄,发“白种人根本无艺术”这种完全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惊耸之论。要知道,毕加索自己就是白种人——伊比利亚半岛上的西班牙白种人,那里出过许多杰出的艺术大师……
于是不得不追问:毕加索的原话,果真是这么说的吗?翻译有没有译错?张大千有没有听错?还有,事隔十多年,张大千在“摆龙门阵”时,有没有兴之所致,对它作为我所用的引申和篡改?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值得认真追究。笔者以为:经过赵翻译的即兴意译,毕加索的话语或许已掺进中国的文化立场(在当时的背景下这很普遍),现在,经张大千的二度发挥改造,与毕加索的原意就差之千里了。同情理解地看,在当时的条件下,不谙西方文化和西方现代绘画的张大千别无选择,只能按照自己固有的观念与根深蒂固的“大中华”思维,来理解(也就是曲解)毕加索。君不见,老毕那番“抑西扬中”的耸论,尤其是“中国—日本—黑人—白人”的价值排序,与张大千的“西学中源”论,与他“万物皆备于我”的文化心态,是何其的相似!呵呵。
张大千的“龙门阵”中,有个故事也令人宛尔:毕加索陪同张大千夫妇参观自己的古堡庄园时,一位画商恭候一旁,带着几幅要求鉴定的毕加索画作,毕加索随手递给张大千,请他代劳,张大千略加辨认,立时分出真伪,令毕加索大为高兴,旁边的画商更是惊得目瞪口呆。然而,张大千后来的一番话,一不小心拆穿了这个故事,它关乎张大千获赠的版画《西班牙牧神像》。此画变形剧烈,方形人头,大嘴嘻开,眼睛一大一小,鼻子歪在一边,满头蝌蚪似的须发。张大千这样口述赠画始末:“我们看毕加索的画册,翻到这幅画时,我当时无以名之,只觉得是鬼脸壳子,足见画得很怪,我太太忍不住要问:‘这张画是啥子哟?’毕加索说:‘画的是西班牙牧神。’否则我也不知道是西班牙牧神。外国人总是比较尊重女士们,他见我太太发问,总以为她对这幅画感兴趣罗,毕加索反问了一句,‘画得好不好?’我太太当然只有说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结果嘛,他认为我们最欣赏这幅画,就把这幅画送给我们了。”这再次证明:对毕加索的现代主义绘画创作,张大千确实是“不甚了了”——既然如此,又如何替人家的画作鉴定真伪呢?
张大千夫妇与毕加索的化装照
细观张大千的“龙门阵”,可以发现,徐雯波在这次拜访中起了不可小覤的作用。个中奥妙,明眼人自能体察:当一道袍修长、白髯飘胸的中华奇人,偕一年轻妖娆、身着花式旗袍的东方佳丽出现在毕加索眼前时,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刺激!众所周知,毕加索本是荷尔蒙超常的西班牙风流男子。也许这个原因,不轻易赠人画作的毕加索,这次破例送给他们《西班牙牧神像》。留客共进午餐后,还亲自带他们参观他的古堡庄园,与他们合影。他请张大千戴上马戏团小丑的大鼻子,让徐雯波戴一顶船形小帽,自己拿起一张报纸,剪出三个孔,蒙在脸上作面具,在一片欢笑声中,三人合拍了一张化装照。此时,一位等待毕加索接见的意大利画家,凑上来想与毕加索合影,遭到拒绝,转而请求毕加索身旁的东方佳丽,居然成功了。
在艺术史家的期待中,以这次“历史性会见”为开端,张大千与毕加索建立长久的联系,由此结出丰硕的东西文化交流之果。令人遗憾的是,张大千没有这样做。回到巴黎后,他作一幅《双竹图》作为回礼寄给毕加索,画上这样题款:“毕加索老法家一笑,丙申之夏张大千爰”。张大千这样解释:“因为我们在阅画谈画的时候,毕加索特别提出来问我,中国画的竹子怎么画法?我想他对我国画竹的笔法一定很有兴趣,所以我画了一幅竹子送他。”而“外国人学我们中国画不易学的,就是在下笔后墨分五色,互见层次的功夫。我绘赠毕加索的双竹图,右方一株竹,浓墨凸现,竹叶都是向上伸张的姿态,左方一竿竹,则是淡墨衬影,竹叶都是向下垂布的姿态,双竹之间不仅显出了距离,也更见了浓淡的层次。”与此画一起赠送的,还有一套中国汉代画像石拓片和几支精制的毛笔。张大千与毕加索的交往,从此划上句号。
1956年夏张仃在巴黎召集的统战宴会,潘玉良、张大千夫妇都应邀出席
“龙门阵”里还有一个尾声:六年以后,张大千重游巴黎,在“义妹”费曼尔经营的“大观园”餐馆里,见到了毕加索作的中国画《草上刀螂》。据说,这是毕加索光顾这家餐馆时,因店主的盛情款待及与张大千的亲密关系而赠送的。张大千这样评价:“这次我看到这幅画,我不敢说,比起六年前在毕加索家里看到他学的中国画进步,我却感觉到已经更加有中国画的神韵。我一向说我不懂西画,但我认为画无论中西,都是点、线构成的,不要说毕加索乱画,我们学画的人,由他几笔线条,就可以看出他深厚的功力。尽管有人批评毕加索标新立异,但艺术贵创造,他要有了深厚的造诣与功力之后,才能创新!”——张大千对毕加索的谈论,三句话不离中国画的神妙,而对毕加索本人的绘画艺术,除了几句大而化之的夸赞,没有一丁点哪怕是最粗浅的触及,其风度,又是何其的雍容大度!透过张大千虚虚实实、纵横捭阖的口述,有识之士可窥识张大千挟毕加索自重,欲与这位世界级艺术大师并驾齐驱,甚或凌驾其上的勃勃野心和过人的心机。
一副对联“百年诗酒风流客,一个乾坤浪荡人”,一方印章“游戏人生”,概括了张大千的一生。没有西学背景,不会鸟语,天命之年为避易代之乱远走高飞,以“活动国粹”的姿态,悠游于印度、日本、法国、南美、北美长达二十余年,当仁不让扮演“文化大使”的角色。这种千年不遇的江湖传奇,舍张大千又谁能为之?细究起来,除了身怀绝技,亦艺亦商,擅长自我包装,与张大千“西学中源”的文化信念和“大千老子”的个人自信,都有很大的关系。
然而,这毕竟只是一场游戏,而且是一场错位的游戏。真正的文化交流,一定是双向的,知己知彼的。张大千的知识背景与精神结构,恰好缺少这种基础。因此,他与毕加索的交往只有一次,没有后续,也不需要后续。行文至此,笔者想起张大千旅居美国时一桩趣事:纽约街头的嬉皮士,为一东方老者的奇相异秉所吸引,纷纷跟随,一开始张大千颇为得意,来者不拒,将那班小子统统请进咖啡店,慷慨款待,交往多了,小子们尝到了甜头,非要拜他为“嬉皮士大王”不可,张大千这才感到不妙,溜之大吉。
——以上两个故事,情节内容不同,层次也有差别,本质上却一脉相承,都是属于错位的游戏。
庚子年腊月十二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