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围绕在深圳雅昌艺术中心正在展出的AAC艺术中国十五年回顾展,策展人董冰峰发起了系列学术论坛。继展览开幕之际邀请朱青生、郑胜天与侯瀚如三位轮值主席共同探讨“AAC艺术中国与中国当代艺术”之后,董冰峰再次邀请缪晓春、曹雨、王国锋三位曾经获得过AAC艺术中国奖项的艺术家,通过介绍其近期丰富的艺术工作和挑战性的展览项目,和观众共同思考中国艺术的当代性价值和未来方向。
董冰峰在论坛开始谈及:作为“AAC艺术中国15年回顾展”的第二次公共论坛,本次重点介绍参展艺术家的工作,论坛的内容也非常聚焦,邀请到三位获奖艺术家介绍自己的艺术工作,我们可以通过艺术家在丰富的创作中谈及的问题,更加深入了解AAC艺术中国奖项,了解中国当代艺术近几年发展中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和变化。
此次系列文章,我们希望呈现艺术家的论坛实录来呈现三位艺术家的自述和他们的观点,以下是艺术家王国锋的发言:
我从“图像作为媒介”这样一个角度出发,来对自己的作品做一个简单的梳理。
王国锋《链接No.2》局部一、局部二 2021
我先来介绍一下我最近正在做的一件作品,是关于疫情的一件作品。从2019年底疫情发生以来,我一直在互联网上关注着不同地区、不同国家与疫情相关的事件及新闻报导,搜集了大量的图像素材。这些在媒体上传播的图像完全是碎片化的,非逻辑化的。我将这些图像素材经过筛选和归类后,通过计算机将这些图像进行编辑、合成,将这些在不同时间和空间发生的事件编辑建构成为一个统一的场景画面。在创作理念上,我是以图像作为媒介,以互联网作为观念与主题的衔接点,通过对图像的重构来实现图像与图像的链接、图像与事件的链接、图像与媒体的链接、图像与记忆的链接、图像与思想的链接。这件作品目前还没有完成,在这里我选取了两个局部给大家看一下。
王国锋《链接No.1》数码打印 288×900 cm 2020
我的另外一件作品《链接No. 1》,是2019年韩国的光州市立美术馆跟我特邀创作的一件作品。他们2020年要做一个关于韩国1980年代发生的“518”民主运动事件40周年的纪念展。根据这样一个主题,我在互联网上搜集了不同时间发生在亚洲的,具有相同性质事件的大量历史图像素材,把它们编辑成为一个宏大的场景画面。这里包括发生在缅甸的 “8888”事件。从图像创作的角度来讲,拍照今天已经变成了每一个普通人日常的一种生活方式,在这样一个图像泛滥的时代,我认为作为艺术家应该面对的是如何思考图像,如何使用图像的问题。
王国锋《 理想 No.6(中国人民军事博物馆)》摄影 120×384 cm 2007 及局部
我最早是学中国画的,后来转换了媒介,做过一些录像和录像装置作品。在04年05年的时候开始逐步转向了以摄影作为主要媒介的方式进行创作。最开始拍的就是《理想》系列,这个系列是以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时建造的北京“十大建筑”为对象拍摄的一个系列的作品。这些建筑反映的是处于特定时期的中国的国家意志、意识形态、国家美学以及国际关系。这些建筑有的是典型的苏联风格,有的是中国民族风格,还有一些是苏联风格加中国民族风格的拼贴。
在《理想》系列之后,我将拍摄范围扩大到了前苏联以及波兰、罗马尼亚、捷克、东德等东欧的一些前社会主义国家,完成了后来的《乌托邦》系列。我通过拍摄集中出现在人类历史上一个特定时期里的、以宣扬意识形态与国家意志为目标的大型、超大型的建筑及其景观,来探讨意识形态与权力意志如何在空间中展示与呈现的问题,以及这些建筑如何以空间为媒介,来影响和塑造每一个个体的行为与价值观等问题。我通过镜头将这些作为历史客体的景观从历史中抽离出来,重新加以审视。它们背后的美学与意识形态仍然是我们的今天的现实。
在《理想》系列作品里,我把自己化妆成为一个五、六十年代的人物,站在每一个建筑前面仰视建筑,体量巨大的建筑和人物的渺小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在这里我想通过这样一种图像关系讨论的是政治、国家意志与个人的关系。
《理想》、《乌托邦》包括后来的《朝鲜》系列作品,我并不是用传统摄影的方法进行拍摄的,构成画面的方式我借用了绘画的方法和理念。我在前期通过照相机对建筑景观或大型集会人群进行局部拍摄,采集大量图像素材之后,再通过计算机后期拼贴合成来完成这些大尺幅的图像作品。我通过这样一种方法追求对细节的极致表现,因为我觉得细节是表现事物本质最重要的因素。
王国锋《乌托邦 No.6-前苏联乌克兰酒店》摄影 300×289cm 2008及局部图
《乌托邦》系列所拍摄的这些建筑和景观都是遗存在一个已经发生了转变的社会语境之中的历史符号,那么如何将这种时空转换的关系通过图像视觉传达出来,我做了很多的尝试和努力。最后,我确定以这些建筑的中心线为界,将这些建筑或景观图像处理成为一半黑白,一半彩色的画面构成方式,然后再将它们并置在一起,来呈现这些作品。我是想通过这样一种视觉形式来表现历史与现实的转换关系,同时也是对图像语言本身的一种探讨和实践。
《乌托邦》系列我沿用了和《理想》系列相一致的理念,把自己的形象放置在这个场景里边,还是穿着那个年代的服装出现在每一个建筑前面,摆一个打太极拳的动作。我做为一个“外来者”与这些体量巨大的建筑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即疏离又有密切的关联。我的《理想》系列和《乌托邦》系列所拍摄的这些建筑,虽然建造的年代和所属国家不同,但由于意识形态与建造目的的一致性,其造型与风格都有着明显的统一性。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这些建筑脉络之间的一种“血缘关系”。这种一致性的“血缘关系”所体现的恰恰是当时的国际政治关系。
王国锋《共产主义博物馆No.8》摄影 200×300cm 2014
在捷克的布拉格市中心有一个共产主义博物馆,这个博物馆里面陈列了他们所经历的社会主义时期的一些微缩景观和一些事件场景。我在这里拍摄了一组作品,我是把这些场景和微缩景观当成一组一组的静物来拍的。比如《刑讯室》这件作品表现的是他们当时的一个刑讯室,中间那个椅子的靠背上还挂着一把生锈的手铐,后边桌子上有一个作为刑讯记录的打印机。房间里面还陈列着斯大林的画像和列宁的雕像。我同样把它做成了黑白和彩色两个画面并置的形式。为了有更好的细节和尺幅的呈现,我还是按照我通常的手法,把这个场景分为几个部分去拍摄,然后后期在电脑里面拼接合成了这件作品。之后我把这个拼接合成的画面边缘没有进行裁切,有意把它保留在了这个画面上,所以现在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不规则的画面形状。
王国锋个展 “如何拼起图像碎片?”北京今格空间 2019 展览现场
2019年在798的今格空间我选择了《理想》系列和《乌托邦》系列的部分作品做了一个展览,展览的名字叫“如何拼起图像碎片?”。这个展览我讨论的是一个关于记忆的问题,当然,我更想通过对记忆的讨论引发观众对现实反观。展览的现场我用了一些霓虹灯文字和不同材质和形式呈现的建筑图像相结合,打破了传统的作品展陈方式,把空间、文字、图像按一个整体装置的概念来思考。通过这样的一个展览,也是对《理想》和《乌托邦》两个系列作品理念的一次梳理。
王国锋《无题 No.3》数码打印 152×200cm 2017
《无题》系列是在我之前所拍摄的与公共记忆和意识形态相关的一些建筑和景观作品衍化出来的一个系列的作品。我把摄影图像作为素材,通过计算机软件将位于建筑立面中心线部位的结构及图像像素无限拉长,使画面的另一部分被覆盖成为一个抽象的图像形态。我试图通过这样一种图像处理方式对这些主题指向性明确的历史建筑进行解构的同时,也试图通过这样一种具象与抽象相互转换、相互生成的图像形态来喻示一种历史与现实、历史与记忆的关系 ...... 在这里我想表述的是一个时间概念,同时也是关于时间和记忆关系的讨论。历史在不断地远去,我们的记忆也在不断地被时间所过滤。
接下来我介绍一下我的《朝鲜》系列作品。可能很多人觉得我拍摄朝鲜是从一个猎奇的角度去介入这样一个主题的,其实这个系列和《理想》、《乌托邦》系列是同一个主题。在拍摄《理想》和《乌托邦》系列之初,我就开始通过不同的渠道与朝鲜政府进行沟通,经历了三年多的各种努力,最后终于拿到了朝鲜政府的批文,2011年3月开始进入朝鲜拍摄作品。
王国锋《朝鲜2011 No.1》 摄影 460×905cm 2011 及局部
我的《朝鲜》系列作品是对权力景观化所体现出的社会关系的进一步诠释与表现。如果说我所拍摄的前社会主义国家遗留下来的大型景观和建筑已经隐退为历史的背景,那么朝鲜这个特殊社会形态的存在,正与这样一个成为背景的历史相映成为一种镜像关系,相互印证着历史与现实、现实与记忆的关系。朝鲜是一个将权力景观化发挥到极致的国家,在那里景观施加于个体的暴力是一种日常化的存在。我连续5年的时间,从大型景观建筑、大型政治集会、大型表演、集体肖像及不同职业的个体肖像,对朝鲜的社会景观进行了深入立体的拍摄。由于整个的拍摄是在朝鲜政府的介入与干预下实现的,因此,摆拍与反摆拍、导演与反导演贯穿了整个创作的过程,在那里获得的每一张图像都是反复谈判与博弈的结果。所以,这些作品图像隐含了一种被权力话语所支配的戏剧性因素。也正是因为这种戏剧性因素的存在,使这些作品具有了更为深刻的观念和意义。
我刚开始进入朝鲜的时候也是拍摄他们的建筑,那么朝鲜的这些建筑,与我之前所拍摄的其他国家的建筑有很大的不同。其他国家的这些建筑,都是遗存在一个已经变革了的社会的语境之中,成为了历史的遗迹,但朝鲜的这些建筑却完全不同,它们还活在这个土壤之中,和这个社会语境是一个整体。比如我2011年拍摄的金日成广场上的这个标志性的建筑《朝鲜2011 No.1》,我在拍摄的时候建筑下面正在改造施工,下边有很多工人在劳动,然后还有一些文艺工作者在给这些劳动者唱歌表演,他们的上方高悬着巨大的领袖画像和国旗。另一个建筑《朝鲜2011》No.2,上方是巨大的党旗和政治标语,两边悬挂的是马克思和列宁的画像,下面也有建筑工人在劳动和表演者。建筑和巨大的领袖画像、国旗、党徽、表演者和劳动者的状态在这里构成了一个非常有意味的关系。
王国锋《朝鲜2012》 No.1摄影 300x643cm 2012及局部
《朝鲜2012》No.1这件作品是2012年拍摄的金正恩就任朝鲜最高领导人后第一次公开露面接见群众时的一个场景。
王国锋《朝鲜2012》 No.42018 韩国光州双年展(韩国光州) 及作品局部图
2018年在韩国光州双年展我的一个特别项目上展出了《朝鲜2012》No.4这件作品,这是在金日成体育场里面的一个大会的场景,是向朝鲜本国和国际媒体宣布金正恩就任朝鲜最高领导人的一个大会。这件作品的长度30多米,我把图像和空间结构结合为一个整体来展示,打破了图像平面化展示的一种经验。这个展览还有一个多屏的录像作品,名字是:《领袖万岁!》。
《朝鲜2012》No.12这件作品是我拍摄的金正恩在阅兵后检阅群众的时候的一个场景。这是一个三联并置的画面,可以看到三个连续画面上人物的变化而产生的叙事性关系。我是将同一视点不同瞬间场景的图像并置、建构一个关联性的叙事秩序。我是想通过这种图像并置所产生的叙事秩序来延展并强化图像的视觉与含义,使图像的内涵和意义得到一种外延与扩展。
王国锋《朝鲜2012》 No.12 摄影 200×460cm 2012
《爱》这件作品我是将拍摄到的群体中的一个个体分几个步骤放大,最后将这个见到领袖时感动得流泪的女兵的表情定格成为一个视觉符号。我是想通过这样一个形式来讨论个体在集体意识下的一种存在状态。
王国锋《爱》 摄影 尺寸可变 2012
2013年我拍摄了朝鲜的阿里郎,这是一个10万人的大型歌舞表演。场面非常宏大,可谓是一种由由“人素”构成的超级奇观。
2014年我拍摄了朝鲜的大学、中学、小学、工厂、农场、科学家家庭等内容。比如《上领袖课的小学生们》、《上物理课的中学生们》、《金策工业综合大学的大学生们》等都是这次拍摄的作品。拍摄的都是一些群体肖像。这次他们还安排拍摄了平壤国际足球学校,他们告诉我这些学生是刚刚在亚洲少年足球赛上拿了冠军的一个班级。他们安排我拍摄的都是所谓的模范人物或者是模范集体。
“陌生的亚洲”第二届北京国际摄影双年展"(中央美院美术馆) 王国锋作品 2015
我每一次的拍摄都是提前二、三个月向朝鲜政府提交我的拍摄申请,然后通过电子邮件来讨论确定他们允许拍摄的内容。到朝鲜之后按照他们安排好的日程和时间,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去拍摄每一个场景。我所拍摄的实际上都是一场场的表演,完全无法拍摄到人的一种自然状态,拍摄到的都是他们面对摄影机时候的一种状态,是一张张带有仪式感的面孔,或者说是在一种在特定情境下表演的面孔。那么这些普通个体在面对代表官方意志的摄影机时的表现,恰好反映了权力意志与个体存在状态之间的关系。在这一组作品中我想表现的正是这样的一种社会关系。
王国锋《这不是现在、也不是过去、更不是未来!》另一种选择(意大利罗马国立现当代美术馆) 2018年
《这不是现在、也不是过去、更不是未来!》这件作品拍摄的是朝鲜群众在平壤的一个广场上观看表演的场景,周围有一些军人和警察在维持秩序。2018年在意大利罗马现当代美术馆参加一个展览时我把这件12.6米长的作品折成了90度的直角进行展示,与空间和图像自身都构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关系。后来在韩国的光州市立美术馆展示的时候,我也是要求美术馆给我一个展厅拐角的墙面来安装这件作品。
2015年我向朝鲜政府提出要求拍摄100个不同职业的个体肖像,经过讨论他们给我安排了 50多个不同行业的劳动模范。在拍摄这些个体肖像的时候,我要求他们每个人选择一件物品拿在手里。我是想以此来测试在这样的一个语境里个人的自我意识,他们所选择的物品是否是个人化的,是否能够反映一种自我意识。但实际上最后我发现他们每个人所选择的物品,要么是拿领袖的书、要么是拿领袖的画报或者是国旗、要么就是跟自己的职业相关的物品。
王国锋作品《朝鲜2012-女交警》 200x1050cm 2012及局部
《朝鲜2012-女交警》这件作品也是经过了很多次的申请,最后他们同意安排6个模范女交警让我拍摄。在拍摄的时候,他们要求只能拍摄执勤时候的状态,然后他们指挥女交警按口令做一个个规范的执勤动作让我来拍摄。那么我在后期制作这件作品的时候,就把它变成了类似于体操动作挂图的形式。我把拍摄的每一个镜头都呈现出来了,包括拍失败的动作和他们监督管理人员做示范的动作都编排在了画面里。所呈现的形式即象体操动作挂图,又类似可以阅读的文稿。我想通过这样的一种形式将图像脉络中的时间性因素、拍摄过程的现场性因素、被权力话语所支配的表演性因素贯穿在这样一种图像的叙事性秩序之中。
王国锋《探针I》 图像装置 2015(德萨北京)
我的创作始终是基于对广义的图像概念的思考作为出发点的,我从来没有用摄影的概念去定义我自己的创作,也没有用摄影的标准界定自己的任何一件作品。只是把图像当做一种素材,一种媒介在使用。那么《像素》系列就是我这样的一个思考。
2015年我在德萨画廊北京空间做了一个个展项目,展览的名字叫《探针》。我在画廊二楼的窗户用手机对着外边拍了一张风景照片,然后把它扩大到一个600多平方米的画廊空间里面。当我把一张手机照片扩大到这样一个尺寸和面积并布满整个空间的时候,观众进入时已经完全无法辨识这个图像,它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个抽象的像素格子。这件作品恰恰跟我之前所拍摄的《理想》系列、《乌托邦》系列和《朝鲜》系列作品在视觉上走向了一个相反的极端。之前的作品是当你距离作品越近的时候越是能看到很多的细节,那么这个系列恰好相反,你越走近的时候越是感受不到任何的内容,都是一个一个的色块方格子。这是一件图像装置作品,我想通过这个作品讨论的是科技时代的图像概念与边界的问题。
王国锋《记忆No.6》数码打印 198x300cm 2009
《记忆》系列是我从2009年开始的一个系列的作品。我将日常新闻或历史纪录片的视频影像转换成由单帧画面构成的平面图像,使新闻或历史事件的每一个瞬间画面成为构成平面图像的基本元素,再将这些“新闻”或“历史”画面构成的图像通过电脑转换成为一个相对应的抽象图像与之并置,由此产生了一个相互生成相互转换的双联图像。我试图通过这样一种图像生成和转换的形式来喻示在媒体中传播的图像与之所承载的新闻或历史事件,经过权力、媒体和时间的过滤,与事实真相之间的剥离感。我通过这样一种作品形态,从政治、新闻、历史、身体、环境、空间、暴力等方面来表现并探讨新闻或历史记录与个体认知之间互为转换和互为矛盾的关系,以及对我们通过这些媒介所认知的历史与真相是否能够成为我们认知事物本质的依据的思考。
《新闻》系列是2002年开始的一个系列,这是比较早的一个系列。这个系列2013年在德萨画廊香港的空间做了一个个展,展览的名字是《报导》。我把一些标志性的新闻图像用电脑软件做了一些模糊识别度的处理,之后又叠加了一些对原图像具有解构或干预意义的文字,以此来实现对现实或历史语境中的“真实性”或“正确性”定义的质疑或视觉化的追问。即:我们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真实的我们未必能看到。